今年冬天,似乎来得有点晚。
12月2日,杭州的最高气温升到了23度,上海、武汉的最高温度也都超过了20度。和前几年同期相比,这个初冬暖得有点过分了。
连日的大晴天,让沈钱程的心跟着焦灼起来。对海宁的皮草商人来说,冬天冷不冷,决定了他们一年赚的钱多不多。他们习惯了看天吃饭,有人赌“冷冬”,也有人赌“暖冬”,赌注是仓库里价值高昂的皮草大衣。
这个承包了全国80%皮革产品交易的县级市,近5年来有着割裂般的变化。电商对高客单服装的渗透,相比其他行业要更晚一些,但也更迅猛,以至于彻底改变了海宁皮草工厂延续了几十年的生意模式。
给俄罗斯人代加工
在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,父母从没有对沈钱程讲过“未来”这个词,但顺理成章的,“未来”很早就在她脑子里有了大致的形状。它是由一件件皮毛大衣构成,由缝纫机“哒哒哒”的声音构成,由属于大人的忙碌构成。
1988年出生的沈钱程从小和外婆生活,在她的印象里,一年到头,她都很难和父母待上一会,“他们太忙了”。
在沈钱程出生之前,海宁不少村子已经兴起了一波家庭作坊。家家户户在自建房里摆几台设备,一楼当车间,二楼以上住人。他们从外地招来夫妻档缝纫工,为俄罗斯人生产皮草大衣的毛领、门襟。这些边边角角的加工活渐渐取代了种地,成为村民主要的收入方式。
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后,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的浪潮下,海宁市政府斥资4600万元开建“海宁皮革城”,将皮革产业作为海宁的主导产业来发展。分散在海宁四处的加工坊得以在皮革城直接和客户交易,他们做的也不再是边角料的加工活,而是完整的皮草大衣。
早期的时候,海宁的皮草加工厂做的都是外贸生意,大部分人做的都是狐狸皮、兔毛皮加工,沈钱程父亲选择了做昂贵的貂皮。她家里经常摆满了成品貂皮大衣,清一色的大长袍,不是黑色就是玳瑁色,满满的贵气。因为客户以俄罗斯人为主,做出来的皮草大衣长度都是1.3米甚至1.35米,穿起来魁梧又雍容。
外贸行情好的时候,水貂大衣的利润也高,沈钱程父亲还在自建房后辟出一块地,建了一幢四层楼高的厂房,当作库房和生产车间。
有时候忙不过来,家里还要把毛领等工序外发,请乡下有手艺的阿姨将材料拿回家加工,“生意繁荣的时候,家家户户都和皮草打交道。就算是没有开工厂的人家,也一定会有手艺好的姐姐或者阿姨。”
没有皮草,就没有爱情
海宁皮革城的建立,更像是为全国皮革企业成立了一个大本营和集散地。海宁的名气打出来后,温州的皮革厂,辽宁佟二堡镇的皮草商纷纷来到海宁安家。
1998年,东北人佟延江带着在佟二堡打下的基础,到海宁重新创业。“来的第一天就租了间破旧的小厂房,第三天就开工了。”
在佟二堡做生意,佟延江的名气很难走出东北。尽管那时候他的“亨帝诗”品牌在东北已经家喻户晓,但30岁出头的他还想再折腾一番。相反海宁在皮革城开放后一路发展,市场上已经有了优秀的设计人才,也能招到经验老道的打版师傅,原料资源也更集中,他想通过海宁,把“亨帝诗”带到全国。
佟延江到海宁没几年,皮草大衣就在国内市场火了。
2004年,时任海宁中国皮革城管理委员会主任任有法策划了一场“万里长征”活动。12辆旅行车组成的车队一路从青岛开向大连、武汉、成都、杭州等城市,每到一座城市,就用喇叭和传单洗脑式地宣传海宁皮革城,用一场场时装秀,让没有穿过皮草的南方人大开眼界。
那些年,皮草大衣确实给时尚界带来了一股冲击。演员宋丹丹在春晚小品中的一袭貂皮大衣,是南方很多人对皮草的最初认知,这种服饰也彻底和身份地位挂上了钩。在东北,每到冬天都会出现与貂皮大衣相关的骗局,甚至有人戏谑“东北人的爱情故事里,可以没有钻石,但不能没有貂”。
佟延江在海宁站稳脚跟后,成立了设计团队,每年出的新款都供不应求。一到旺季,订货中心门都没开,订货商就成堆地堵在了门口。
皮草圈子就那么大,其他人看到有谁家的款式卖爆了,都喜欢上门溜达一圈,拿一件回来打版同款。为了避免同行抄袭,进入“亨帝诗”的订货中心是有门槛的,“要提前打十几万定金,才能进场看货”。
最高峰的时候,“亨帝诗”在全国有40多家门店。海宁做外贸的皮草厂家在金融危机后也纷纷转战国内市场,在全国各地开设线下门店。
直播来了
海宁皮革城门口的车子,或许可以代表这些年皮草生意的起落。
沈钱程念中学的那些年,国内市场的生意好做,海宁皮革城挤满了全国各地的批发商。为了抢客户,海宁的皮草商会把广告打到出租车上。车顶的LED显示屏上除了显示“空车”“有客”,还会显示具体厂家的名称和联系方式。外地来的人打车到海宁皮革城,总会和出租车司机攀谈几句,司机将客人带到档口,也是能拿到酬金的。
后来大家的经济条件好了,外地客户都开车到海宁皮革城看货,“交易中心门口的私家车一眼看不到头”。
皮草是高客单产品,尤其是貂皮,动辄上万元一件甚至十几万元一件的价格,的确考验消费者的钱包,也映射着社会经济状况。
2012年—2013年,是海宁皮革城的营业收入和利润最高的两年。据其财报显示,那两年海宁皮城的营收达22.61亿元、29.33亿元,净利润分别为7.24亿元和10.51亿元。
这之后,海宁皮城的营收和利润开始走低。
昂贵的原材料取皮数量也逐年下滑。据中国皮革协会数据,中国的水貂取皮数量从2014年开始下滑,连续下滑了7年。
也是从那几年开始,海宁皮草商在全国各地的门店陆续关张。
大学毕业后在成都、泰州的门店打磨了几年的沈钱程,见证了门店的衰落。“客人越来越少,我们家的水貂大衣都是上万元到几万元一件,买得起的人还是会买,会有生意很好的时候,但还是明显感觉到不对劲了,于是就赶紧撤。”
“我们撤得还算早的,后来晚一两年撤的人,就是亏损的结局了。”回到海宁的沈钱程负责新款的开发,以及电商的试探。
海宁皮草行业集体进入线上渠道,也是在2017年后。“这个分界线很明显,早几年,网购还没有那么普及,皮草这种客单价高的产品在网上卖不好。2017年前后网购变得日常,大家也习惯了在网上买贵衣服。”
对海宁的皮草商人来说,直播的渗透是迅速且猛烈的。不过一两年,海宁的直播间已如雨后春笋,不乏一晚直播卖出几千万元的新闻,这些与互联网挂钩的销售神话,改变了海宁皮草工厂持续几十年的生意模式。
鲶鱼
直播兴起,带来的是另一种热闹。佟延江的生意规模在2016年之前,每年都在快速增长,他在海宁建了几千平方米的工厂,几幢大楼,还有气派的样品展厅。
2017年“双11”,海宁皮革城组织了4个淘宝主播到“亨帝诗”的展厅直播。每个主播都戴着帽子眼镜和口罩,还有经纪人跟随。佟延江本想着卖多少是多少,结果一晚上卖出去了1万多件衣服,相当于他们过去一个月的销售量。
线上的爆发力让佟延江惊喜又惶恐,主播在播完后,批评他们的线下款式不够时尚,“线上和线下是不一样的”。他意识到,是该彻底转型了。
他的女儿佟大宝从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,就带起了“亨帝诗”的设计部,同时也直播,以及做个人账号。每年,“亨帝诗”都有大量新品上市,针对不同年龄段的消费人群推出不同款式、不同价格段的皮草大衣、皮毛一体大衣等等。
沈钱程从泰州回到海宁后,就开了一间淘宝店,把动辄上万元的皮草大衣上架到店里。让她没想到的是,“第一年就卖爆了,2017年‘双12’大促,有一款貂皮大衣卖了300多件”。
她试着在淘宝直播播了六个小时,卖了30多件皮草,“要知道以前在线下门店,一天进进出出那么多顾客,但不一定能卖得出30件衣服”。
到2018年,沈钱程耳边已经时常能听到“直播”“爆单”等互联网话术。这一年,淘宝直播和海宁皮革城合作建立电商直播中心(海宁皮革城F座),仅仅一年多后,整个皮革城就有12000多户淘宝商家,F座有1000多个档口欢迎全国各地的主播进店直播。
直播真正的渗透是在2020年疫情暴发后,“几乎找不到不直播的商家了”。对海宁的老牌工厂来说,以前的线下模式相当简单,“每年推一些新款,爆款能持续卖好几年,然后坐等批发商上门订货”。
当这种简单直接的模式被疫情冲断后,线上直播是他们必须选择的路。当时,沈钱程每周都要播四五场,每场直播的销售额都达到了两三百万元,她的业务重心全都转移到直播上来。
今年,淘宝服饰"产地直播新商扶持计划",助力产地直播新商家在淘宝经营加速成长。根据商家不同成长阶段给到对应挑战任务,参与计划的商家最高可获得千万PV流量激励。
如果给直播一个角色定位,那么可以将它视为一条鲶鱼。在老牌工厂的模式走到了悬崖边上的时候,直播代表的新消费模式,倒逼海宁皮草商从内到外地改革。
“一个直观的改变就是,过去那种一个爆款卖几年的状态不行了,现在一款能卖两三个月就很不错,所以要不停地推新款,这就很考验设计能力了。”
前些年,线下门店畅销的是大长袍皮草大衣,越华贵越好卖。直播兴起后,简约、短款也成了主流款式,羊皮毛等中端价格带的皮草大衣逐渐走俏。
海宁的老牌工厂如今也成了众多中小主播的货源地,不少工厂开设了单独的展厅,供主播们主播。
沈钱程这几年则明显感觉,“夫妻档直播间越来越多了。很多在海宁创业的主播都是小而精的团队,要么夫妻,要么姐妹,这类直播间最容易坚持下去,因为没有太多投入。”
过去十年,是海宁皮草工厂“新旧交替”的高峰时代,老一辈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创业,将一间间代工作坊变成一座座气派的工厂。八座交易中心、一座直播大楼,是长辈们打下的地基。
而年轻的“厂二代”们学成归来,刚好撞进了互联网的浪潮里,他们带着海宁皮草适应新的生意模式。
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也很实际。这两年,海宁皮草生意相比前些年有所回落,尤其是今年,进入12月,长江一带的城市还是没有冷下来。这意味着,不少工厂的库存还要捂一段时间。
今年是冷冬还是暖冬,网络上各有说法。唯一能确定的是,海宁几千家皮草工厂,都在求一个降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