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假如从现在开始,耐克沉下心来去做产品,等到有反馈的时候,2~3年就过去了,那么在这3年里,耐克中国应该怎么熬过去”?
大约两个月以前,耐克集团以此为主题,邀请一些行业代表前去与品牌共同探讨对策。媒体人Alex在受邀之列,他在会后总结道:耐克对于自己当下的处境,认知很清晰,但具体该如何应对,还是踌躇莫展。
邀请行业代表之前,耐克发布了史上最差的一份财报(剔除疫情期间):
2024财年,耐克营收514亿美元,同比增长不到1%,中国区增长最为亮眼:2024财年第三、四季度(2023年12月至2024年5月)营收39.84亿美元,全年收入75亿美元,同比增长8%。
不过,中国区的亮眼也只是在集团整体表现差强人意的基础上显现出来的,相当于矬子里拔将军。若将目光拉升至整个中国体育品消费品行业,耐克中国的危机可能更甚于其他地区。
它遇到了相当强劲的对手。
就在耐克表现最差的同一时期,安踏交出了集团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。
据财报显示:2024年上半年,安踏同比增长13.8%到337.4亿元,与耐克中国之间的营收差距已达到50亿元人民币以上。一个等式开始在行业中流传:1个安踏= 1.2个耐克中国=2.4个李宁集团=2.6个阿迪中国。
从2022年上半年开始,安踏的营收就始终领先耐克中国。如今行业似乎已经形成一种习惯:每逢安踏发布财报,耐克都会被拉出来“示众”。
让领航者无奈的,有时候并不来自于跟随者的超越,而是当后者的进步势不可挡时,自己只能停留在原地干着急。
耐克停留在原地太久了。
作为一名深耕体育行业十余年的从业者,Alex与很多品牌都曾有过深度且长期的合作。年中,他承接过一场耐克奥运产品在中国区的媒体沟通会,那场活动令他对耐克产生了深深的无奈:
“它居然还在讲70年代耐克作为game changer的故事,却完全没有提今年奥运会品牌做出了哪些新产品,没有!而提到的所谓创新竟然是用AI作设计?!那不更说明耐克现在的设计团队不行吗?!”
他以耐克的拳头产品篮球鞋举例:如今销量最好的科比系列已经是10年前的产品了——它已经太久没有进步了。
耐克停滞不前时,它的中国学徒们却在持续发力,对于耐克而言,这不只是威胁,而是带有了某种摧毁性的打击。
“耐克在北美地区的增长主要受On昂跑、HOKA等品牌的冲击,但这些品牌更专注在细分赛道,且流行具有阶段性,因为其实每个年代都会有这种小众品牌来满足大家猎奇尝鲜的心理,耐克是一个综合性品牌,布局了多个运动品类,这种冲击最差也就这样了。中国不一样的地方在于,这里有太多强势的本土品牌在围剿它,而且这些品牌也是综合性的,耐克再这么跌下去,是有可能被干掉的。”Alex如是说道。
实际上,在他看来,这种苗头已经显现。
去年年底,他的团队曾发起过一场小范围的调查,就篮球和跑步这两个项目,通过与一些精英类消费者、媒体人、专业或者半专业的网红运动员,以及部分跑团团长的对话,发现这部分群体认可的产品,几乎全是国产品牌。
“比如李宁篮球项目的产品现在卖得很好,安踏和361度在跑圈也被深度认可。”有些意外的是,像On昂跑,hoka这类风头正盛的运动品牌,在不少专业人士眼中,更像是大众消费者会追求的网红产品。
数据显示,今年上半年,除了李宁,特步、361度的营收也延续了过往的高增长,分别增长了10.4%和19.2%。
而最新耐克发布的2025财年第一季度财务数据似乎也印证了Alex的看法:本季度大中华区的销售收入为16.7亿美元,尽管高于分析师预期的16.2亿美元,但去年同期为17.35亿美元,在汇率不变基础上下降3%。在全球市场,耐克营收也不及预期,收入115.9亿美元,同比下跌10.4%;利润10.5亿美元,同比下跌27.6%。
论体量,安踏不是耐克集团的对手,但就宏观前景而言,中国运动品牌除了深耕本土,已经开始频频试水海外疆土,近些年品牌向上的打造成果肉眼可见。而耐克对应的更多是守城,且零售折扣率同比不断加大,毛利率下降,价格带失守。
进攻与防守,角逐的从来都是未来战场,耐克不得不着急。
媒体习惯“秋后算账”,CEO约翰·多纳霍很大程度上承包了市场对耐克的口诛笔伐。
人们把耐克衰落的原因归咎于这位空降的职业经理人,诟病他商科出身,不懂耐克。“耐克血液中最高DNA是innovation(创新),但多纳霍关注的重点好像永远在股价和成本,当你在为这种东西服务时,衰落就是不可避免的”,Alex这样总结道。
很大程度上这也代表了市场对多纳霍的看法。外界对多纳霍的指责,火力集中在耐克的“DTC改革”。(注:Direct To Consumer,直接面对消费者的营销模式)
但是等一等,让我们来看看多纳霍接管耐克的时间点:2020年。这个时间段,全世界只有一个主题:疫情。
疫情对耐克的影响是巨大的,2020财年(注:2019年6月~2020年5月),耐克营收374亿美元,同比下降4%。
事实上,在《鞋狗》一书中,菲尔·奈特80年代就意识到从外部招人来管理耐克,失败率是很高的,原因是“文化不相通”。2005年空降的威廉·佩雷斯任职一年后就离职的经历,也验证了他“外来人”无法带领耐克的观点。在这种情况下,菲尔·奈特还是选择了约翰·多纳霍,看上的无疑是多纳霍的职业背景——
耐克之前,多纳霍曾担任过贝恩咨询和eBay的CEO,控制成本与电子商务思维,是他多年历练出的核心技能。
这正是耐克当时所需要的。这个庞大的体育帝国有着相当复杂的组织架构,仅副总裁和高级总监就有数百名,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它的效率,比如,耐克从几年前就开始发力线上渠道(Nike.com)和自营门店,但始终进展迟缓。
上任后,多纳霍开始推进耐克的DTC改革,明确指示要让“以耐克线上网站为主导的DTC渠道”成为公司第一的收入来源,减少经销商的销售比例。从2020年年中开始,耐克取消了与多家零售商的合作,包括Belk、Big 5、Bob’s Stores、Boscov’s、City Blue、DSW、梅西百货、Olympia Sports等。
耐克传统的销售方式是经销商模式,它极少开设自营门店。比如全球最大的运动鞋服零售商之一Foot Locker,耐克的产品曾占这家经销商业务的75%,几乎撑起它的命脉,但多纳霍推进DTC改革两年后,这个比例被降到60%以下。
改革的大棒落到小经销商头上,似乎力道更重。
Alex一年前走访过几家耐克在中国的energy店铺(注:一种私人球鞋店,发售的产品级别更高更潮,同时承担着宣传品牌文化的使命),部分经销商反馈:从耐克高价订货,但货还没到,品牌直营渠道已经在低价甩卖了。“不想让我们活了。”
经销商的泪水,一度在业绩面前显得不足一提。
多纳霍接手耐克的一年后,耐克营收规模达到445.38亿美元,同比增长95%,尤其是净利润达到了57.27 亿美元,同比增长 126%,其中大中华区全年营82.9 亿美元,同比增长 24%,集团于2023财年突破了500亿美元的规模,实现了马克·帕克多年的愿望。
但耐克的风光未能持续太久。DTC模式高度依赖产品力。相比传统的经销模式,它的经营成本更高。没有足够强劲的产品去驱动增长时,品牌很容易遭遇反噬。——而多纳霍接收以来,耐克尚未推出新的爆款。
问题在今年逐渐凸显。2023财年,耐克直营收入占总营收的43.6%,2024财年几乎与2023财年持平,但净利环比大幅下跌,2024财年第三季度直接跌去了25.73%,2025财年第一季度,这一数据再次下跌至27.6%。
据CNBC报道,DTC策略给耐克带来了不间断的退货、自有库存麻烦,处理成本、物流成本大幅增加,而对其他同类传统运动品牌而言,这些问题通常由批发零售商来负责解决。
更糟糕的是,耐克与经销商的矛盾给了其他品牌机会:Hoka One One、Asics、New Balance和On(昂跑)等品牌趁机抢下耐克抛弃的鞋墙,他们如今在全球的市场份额已经达到了35%,而2013-2020期间则是20%。
耐克架起铁锅炖起了自己。
其实,如果你了解耐克便知道,早在2015年,耐克就提出了DTC,并在2017年将其只是如今失败了,账自然就算在了约翰·多纳霍的头上。
类似的故事,中国互联网也曾上演过。
如果不是多纳霍,而是一个 “懂耐克”的人来掌舵,耐克的情况会比现在好吗?
近日,耐克换帅,任职了4年的CEO约翰·多纳霍下台,由在耐克工作过三十多年的老将诶利奥特·希尔接任。
股市率先给出反馈,以10%的涨势欢迎这位新的领导人。但市场情绪并没有得到很大改善。
Alex认为,希尔可能也只能做到改善,想要再创往日辉煌,可能性不大。持有这种观点的不止他一人。广告营销专家王元元在自己的播客中这样陈述:“除非耐克再出现一个划时代的新产品,才有可能再回到巅峰”。在他看来,一个品牌做一个很大的错事或是对事,空间是有限的,成败的关键还是时代的走向。
遗憾的是,时代的潮流似乎不再青睐耐克了。
耐克的踌躇不前,很大程度是因为长久以来,来自产品线上的消息令人沮丧:旧的战场在不断失去,而新的增量却始终没有上来。
2014年,耐克曾将“nikewoman”放到集团最重要的战略,然而在做了巨大投入后反响平平,反而因推出了一款针对穆斯林女性的”防水运动头巾”后受到舆论攻讦——在女权运动成为舆论主题叙事,穆斯林女性想要摘下头巾的当下,此举像是在嘲弄女性。
截至去年,耐克女性业务营收只有86.06亿美元,同比增长4%,远低于整体增速和男性业务增速,布局近10年,女性业务仍不及男性业务的一半。“nikewomen战略更多是品牌对于市场思考后的决策,耐克的基因里是没有女性色彩的”,王元元提到。
新市场乏力,曾经成就耐克的篮球球市场,本身也遭遇发展瓶颈。
根据国际市场研究公司NPD Group的调研报告,篮球鞋在美国运动鞋市场的份额从2013年起持续走低;2014年篮球鞋在全球运动鞋市场的份额约为13%,如今只有不到4%;除此之外,与2019年同期相比,功能性篮球鞋的销售额下降了约13%。
一位从事体育用品营销的人士告诉略大参考,国产品牌靠高质低价拿下了很多垂直运动赛道,“比如1000块钱以下的预算,去耐克买篮球鞋,只能买到垃圾款,在国产品牌可以买到很好的旗舰款。”
篮球曾经是耐克故事闪光的开端。
1984年,耐克公司所有产品的销售额加起来也只有6500万美元,但这一年,耐克签下了品牌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个人:乔丹。几乎在同时,NBA迎来新掌门人大卫·斯特恩,开始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职业体育联盟之一,为乔丹后来成为全球顶级篮球明星提供了新的舞台。
1985年4月,AJ 1代正式发售,8个月后,仅乔丹一款产品,就为耐克创造了超过1亿美元的收入。自此,耐克在篮球这条赛道上开始腾飞,也是篮球,将耐克带向了全世界。
如今看来,耐克也是踩中了风口。但风总会停止,猪也终将落地,运气有来的时候,自然就有走的时候。
“是的,我要公开承认运气的作用。运动员需要运气,诗人需要运气,做生意也需要运气。努力固然至关重要,智力和决心也很宝贵,但是有时候运气却会决定最终结果。”在《鞋狗》那本回忆录的最后,菲尔·奈特将自己的成功归咎于运气。
尽管已经坐到了同一张牌桌,但耐克拿到的牌与安踏不一样:一个在自下往上打,而另一个需要自上往下打。
这也就意味着,即使两位选手在中国市场开始正面竞争,但它们手里拿到的牌并不一样,打法也必然不同。
安踏掌门人丁世忠的书桌上始终放着菲尔·奈特的《鞋狗》,从品牌矩阵、到DTC的销售模式,这位耐克的忠实学徒一直以来都在摸着耐克过河。到现在,它在中国区的业绩似乎实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
从2020年开始,安踏的营收开启腾飞模式,并保持高速增长至今:
2024年上半年,除了安踏主品牌同比增长13.5%至160.8亿元,FILA也同比增长6.8%创历史新高,增速走在同等规模国际品牌的前列。其他品牌如DESCENTE迪桑特、KOLON SPORT可隆等,均实现了35%至40%的零售额同比增长,亚玛芬收入同比增长14%至21.77亿美元。
业绩提升很大部分源于安踏品牌实现了向上的拓展。如今它的客单价已经达到670-680元附近,下一阶段的目标是800元。
品牌矩阵对其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。无论是始祖鸟、萨洛蒙还是迪桑特,这些品牌在各自的细分赛道都是头部品牌,安踏用自身渠道扶持这些品牌在中国区的增长时,它们多年积累的的品牌势能、科技力和产品力也在反哺安踏。
另一边,安踏已经在磨刀霍霍向海外。
去年,安踏签下NBA球星欧文,拿到了打开美国市场的钥匙。它在东南亚亦有布局。在2024中期报告中,丁世忠专门提到了全球化战略的具体计划,可以确定的是:安踏已经做好扩张版图的准备了。
这是一个品牌处于成长期时候的幸福时刻。堡垒初具雏形,同时拥有向外征战的空间与野心。它有具体的学习对象,比如耐克,同时又可以结合自身特点进行创新。
但耐克不一样。它已经在引领者的位置坐太久了,很长一段时间里,耐克是所有运动品牌的答案。这也就意味着,当有危机出现时,没有答案可以给他抄。
在中国市场,耐克不是孤例。BBA已经走下神坛,还有无数曾经带着“国际大牌”光环被追捧的品牌,如今都陷入与国产品牌的鏖战之中,其中不少已经显出颓势,甚至明显落后。就连星巴克,都被中国市场9.9元的血战,搅和得乱了阵脚。
一个底层在于:中国市场的消费逻辑变了。
除了奢侈品品类,中国消费者对国际大牌已经祛魅。在产品力不断升级的前提下,国产品牌更了解自己的用户,从需求设计到营销故事,都可以更对味儿。相比之下,同样的打法之于国际大牌,以前是高级,现在是傲慢。
在国产品牌占主导的消费叙事之下,购买性价比更高的本土品牌成为一种趋势,而非预算有限的无奈之举。以跑鞋为例,据数阔云听CEM数据反馈,舒适度和性价比是影响多个年龄阶段消费者决策的共通点。同等价位下,国产品牌的运能性能是高于耐克的。
耐克应该弯下腰了。
回到文章开头的问题:耐克应该如何熬过这3年?产品力是显而易见的答案。它需要再造“神”鞋。就像苹果公司在iPhone面世后开启新的故事,一款划时代的产品,永远是商业公司成功的关键。
在此之前,如果想稳住中国市场的局面,它还需要弯下腰来细细经营,真正去了解中国消费者的需求,释放更多尊重。这或许无法在短期内带来多大收益,但可以让细水流得长一点,稳一些。
当然,尽管眼下形势不利,但举目四望,耐克在全球范围内的位置依然稳固。正如耐克签下的第一位代言人,美国长跑运动员普雷方丹说过的那句话:
有人可能会打败我,但是他们必须付出心血和努力。